大约2010年开始寻找浏阳夏布的资料时,找到《三湘都市报》在2002年发的一个报道,采访记者是邹容,摄影记者是周志刚。这篇可能是当时能在网上找到的最早关于浏阳夏布的媒体报道。2011年我在长沙待过一年,得知邹容是浏阳同乡,后来她创办了「湖湘地理」,属于《潇湘晨报》旗下的子品牌,周志刚也是团队成员。后来再听到消息,因为某篇报道比较敏感,邹容坚持不肯改动,最后整个团队愤而辞职——我依稀能看到邹容身上坚持的理想主义,如果勉强攀附起来,甚至可以跟百年前的浏阳同乡谭嗣同类比,是同一个血性。再后来,就听说她与两位诗人朋友一起创办了「目田书店↗」——长沙这座喧嚣都市中,最接近理想的地方。
从这篇报道中,能看出21世纪最初几年,浏阳乡间还是有一小批从业者仍然在织造夏布,相对于20年后的今天,当时织造夏布在东乡算是一个比较平常的事情,在所报道的村落,「随处可见的原材料」——指专事绩麻的妇女做出来的麻团子,即「絘」,在乡村市集上是可以买到的,现在已经难以想象了。(在重庆、贵州的乡间集市上还有纱线买卖的遗迹)2008年金融危机重创日韩等国,以日韩为主要市场的浏阳夏布,迎来了一个断崖式的衰落,文中的淮青夏布厂倒闭,市外贸公司解散。如今SUMMERWOOD合作的谭师傅,当时即从外贸公司出来,开始与同伙一起,直接给唯一的日本客商供应夏布。这也是今天浏阳夏布的残存状态:几位主要师傅,组织二三十位乡村中老年女性,继续从事这一数百年的营生。
在漫天约丽烟花的明灭之问,没有谁注,意到堆积在办公室佛落里的,一匹匹色泽沉着典雅、质地朴素纯粹的夏布,更没有谁记起,在历史上,浏阳不但是享誉天下的“花炮之乡”,也曾是不折不扣的“夏布之乡。
浏阳淮青夏布出口贸易公司的办公室,位于浏阳市滨河路最中心的一个位置。
10月25日,一个秋天有阳光的日子,记者来到这里,恰巧看见一些民工正在拆除公司附近滨河路中间一座由红砖、预制板街就的大看台。据说,这座近百米长,像城墙一样的看台,耗时二十余天,专为前些天浏阳国际烟花鞭炮艺术节而修,但实际使用时间不超过四小时。其奢华程度令人咋舌。
“艺术节〞当晚,曾有七十多人蜂拥到“淮青公司” 这间处于有利观赏位置的办公室,观看了那场规模盛大的焰火晚会。在漫天绚丽烟花的明灭之问,没有谁注意到堆积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匹匹色泽沉着典雅、质地朴素纯粹的夏布,更没有谁记起,在历史上,浏阳不但是享誉天下的“花炮之乡”,也曾是不折不扣的“夏布之乡”
夏布产于东乡
“夏布,在蝙蝠黑暗的撞击中展开一个董昏/夏布、像一些隐秘的低语流传在东乡低矮的屋檐/夏布像东乡一样陈旧、衰老和耽于沉睡/地势高峻的东乡/笼罩在一床被米汤浆洗得发硬的夏布蚊帐里。”
“夏布产于东乡/狹长的东乡/渐渐上升的东乡/山上生长苎麻的东乡/田野像阳光一样明亮的东乡”
在这样一首关于夏布的诗歌中,其 “夏布”、“东乡”确切的地理指称应该是“浏阳复布”、“浏阳东乡高坪”。
在相关历史记载中,“夏布是中国特产,且只有江西、湖南、四川等地的部分地区出产”。“浏阳夏布”在明代即被列为朝廷贡品,“历来有杭州纺绸换浏阳夏布之说”,在清中叶“已负盛名”。
“浏阳夏布湘潭伞,益阳妹子过得讲。”这一句收录在文史资料中的俗语,据说曾流行于长沙及其周边城市,由清朝末年到上个世纪中叶,风行了大概一个世纪。
如今,随着岁月流徙,浏阳夏布“陈旧、衰老和耽于沉睡”,早呈衰微之式。
据了解,现在的浏阳夏布主要产于浏阳东部的高坪乡,在西乡,如镇头、普迹也有零星生产。近千年的纯手工技艺尚得传承,但已远难与 “1918年浏阳夏布出口达485万担,价值近百万关平两”的气势、风光所比。
“绩茨”
高坪乡杨潭村的曾祥招老太太,今年66岁。她告诉记者,“绩茨” 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技艺,她“在娘家做女儿的时候就会了”,现在家里的媳妇们没事的时候也都能做,而他们家“绩茨” 所用的原料也是自己种的。
夏布,过去因主要作为蚊帐和夏季服装而得名,其原料就是苎麻。
苎麻是一种在中国被使用和利用了近5000年的植物,是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适应温带和亚热带气侯。在我国,以湖南、湖北和四川省为最多。
苎麻的宿根年限为10一30年,多至百年以上。一年中可收获三次。头麻、二麻质量最好,三麻要注意不能“打霜〞。曾老太太说,他们家的 “三麻”这两天就要收了,“打了霜就容易沤坏”。
曾家一般都是将剥来的苎麻刮去表皮后,立即就“打热水”浸湿,然后晾到河滩上去晒,并不断泼以河水,绿色苎麻即利用河水的天然碱性,反复三天,越淋越晒越白。
苎麻晒干至白色干麻以后就可以 “绩茨”了。
“绩茨”时先将干麻浸湿,再撕成细丝并在各个断口处捻成连接的纱(麻丝越细越好,越细越费工),然后绕成直(经)横(纬)纱团,每坨约一二两重。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叉极其之味的工作,基本都由妇女承担。
曾老太太口里介绍着,手一刻也不停,不一会儿就绕了一个纱团。她说自己年经的时候,一天不做其它事,“可以绕个2两”。以前价钱好,卖过四五十元一斤,现在一般是34元一斤。
在杨潭村,像曾老太太这样以“绩茨”为副业的有很多零散家庭。都没有什么规模。
乡间最后的纯手工夏布作坊
与杨潭村的零星作业有所区别的是高坪乡石坎村。
淮青公司甚至利用这个村的夏布生产传统,建了一个“淮青夏布厂”。厂子里有30多台木织机,有平机,有陡机,机子是村民们自家带来的,随便问一问,都是上百年的历史,各人的手艺也都为家传。
“吱吱哑哑”,“哎吱哑哑”,线梭往复,手动脚踏,慢慢地,麻线成布。在寂静的乡问,真的像一支远古歌谣。
淮青夏布厂外面是一条深溪。溪边田埂上搭了6个简易棚架,每两个各为头尾,都有80多米长,中间立有木柱,架着横杆,密密钉着一些铁丝小圈,纱线在明亮的阳光下,由一头至另一头,白晃晃地穿梭而去。
这是在“浆纱”。
11岁的小姑娘刘赢蹲在其中一个棚子里。她说着盯着那40坨机纱布,一发现哪坨有断头现象,就招呼80多米外的父亲,“停一下”,按好线头,父亲再继续扯纱。纱线被父亲有节奏地扯着,浸过用半边竹简做的。装有米浆的横机,穿过垫着海绵的铁丝小圈,再经过80多米的“阳光旅程”,上米,晾晒,成团,一气呵成
直接上机织布前的这道 “浆纱”工艺,一为去毛,二为增加硬度,而用米浆,是因为便于成品脱浆了。
刘赢的父亲说,以前 “浆纱”全靠手刷,劳动强度很大。“西乡那边有人想出了这个办法,一下子就传开了”。不过,即使通过这样的“技术改进”,“浆纱”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浆纱” 要有好天气,一碰上好天气,就要抓紧干。刘说他有时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来来回回走一天,扯一天,“你看我这脚下的地都被我走平了,手都有血茧”。
石坎村生产夏布传统悠久。刘说他一家原来做夏布,后来停了。这些年又开始帮淮青夏布厂做出口。他说村子里盖了红砖房的,多半是做夏布的。
何日重现辉煌?
淮青夏布出口贸易公司是浏阳目前夏布生产出口规模最大的一个企业了。但它的出口也仅仅集中在日本。
公司总经理潘晓明对自己经营的 “浏阳夏布”颇多感慨。
夏布的原料为纯天然植物,其制作工艺基本上是全手工。可以说这种产品是属于完全无污染的,哪怕用到最后,把它扔到土里,对环境也没有任何影响。同时,夏布在历史上就以其紧密、细薄、滑爽洁白,穿着凉爽透汗等性能受国内外消费者的欢迎。
据说,现在在韩国,夏布被称为“摩希”,其年销售量在200万匹以上,一些有身份的上等人,不乏穿价值几千乃至上万元一套的夏布“韩服”,一般平民也有不少人安着粗制的夏布衣裤,甚至房间的装饰墙布也用夏布。
而回顾历史,明木清初,“浏阳夏布畅销各埠,年可销万筒”,“咸丰年间山东 ‘谦益祥’在浏附设庄收购夏布,年均7万余匹”,当时,浏阳在京、沪、粤、汉等地设立鞭炮庄,均兼营夏布, “1910年南洋劝业会浏阳夏布获优奖〞。
更有记载:“苎布,一名夏布……浏阳、湘乡、攸县、茶陵皆出苎布,世称浏阳最佳。” 当时市场上出现了许多假冒浏阳夏布的产品,如江西所产麻布亦 “托为浏阳夏布”。不过,现在,浏阳夏布尚在“残喘”,江西夏布据说出口则已成规模。
潘告诉记者,他最有感触的就是日本人对夏布的欣赏态度。他的一个客户桥本隆甚至认为自己不是在经营夏布生意,而是在做“文化〞,每次到浏阳,他都流连乡间作坊。
潘说自己的夏布品种已经有100多种,但在国内市场始终“设能做起来”。其实,这些年整个世果越来越趋向于 “回归大自然”,“穿着天然化”的潮流,应该说为夏布的潜在市场里下了新的伏笔。
他的公司也经常有一些搞美术的人跑来,对者这些色泽质地相当 “国际水谁化”的传统产品,大加赞赏,纷纷搬了布匹回去 “设计”,可惜一般都无下文。
这次与记者同往的一个美术人士,同样对这些夏布“一见钟情”,“这要做成窗帘什么的放在城市商场里卖,肯定不知道有多俏”,当时就说要买,石坎村管理夏布厂的刘书记长吁一口气,“哎呀,还终于有我们中国人自己喜欢这个东西了。”
文:本报记者 邹容
图:本报记者 周志刚
2002-11-11
三湘都市报-9版
http://www.hnol.net
http://hunan.voc.com.cn/gb/content/2002-11/11/content_1679118.htm
邹容,湖南浏阳人。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曾是银行职员、聋哑儿童教师、地方志编撰者、服装店老板和环保志愿者,现任潇湘晨报《湖湘地理》记者、编辑。(以上为《发现另一个湖南》的作者介绍。2020年,邹容因其著作《这是湖南。1937-1945。》接受了读库的专访,可点击澎湃新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