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麻、织布,在东亚的人类学图像中

前一阵看了关于早期摄影在东亚的展览,从图像的角度看东亚社会的近代史,或反过来从东亚的角度看摄影及视觉图像,这放在5年前是学界的常谈,不算很新鲜,但如今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年代,努力谈及「东亚」这一具有身份共性的主题,我觉得还是弥足珍贵的。

有趣的是,发现了人类学家鸟居龙藏所拍摄的亚洲图片,其中一张泰雅族织布的图片引起我的兴趣:

图片泰雅族織布,住居的前面。

拍摄时间是1900年,是鸟居龙藏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台湾调查。彼时日本刚刚从清国取得台湾,作为帝国的第一块殖民地,一切刚刚开始,鸟居龙藏正是作为帝国派遣的学者去到台湾,不是去了解台湾的汉人社会,而是去调查原住民。

我想起2017年在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的世界织机大会(叫“神机妙算”)时,见到泰雅族后人尤玛老师的展示,她的织机跟图中一模一样,而且织的就是苎麻,事后她还唱了山歌。

(网络图片)尤玛在展示泰雅族的织布场景。

泰雅族属于台湾的原住民(也就是我们教科书上的「高山族」)。有趣的是,近年对分布范围全球第二的南岛语系(仅次于印欧语系)研究表明,南岛人及其语言的原乡,均为台湾的原住民。从他们的织机看,就是一种原始的腰机(backstrap loom),与海南黎族(侗傣语系,与南岛语系好像比较亲缘)的腰机相似但又不同,除了坐地上所谓「趾踞」等相同外,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巨大的箱形卷经轴,这在秘鲁的印第安人,以及云南独龙族那里是没有的,相比之下我感觉有些笨重,不知实际操作到底怎样。

(网络图片)织布中的海南黎族女性,就是典型的「趾踞」。

回来后找了些鸟居龙藏其他拍摄的图片,关于苎麻、织布:

正在織布的女人。

她直接用一截木头当做综片的承起,卷经轴在画面外,应该是像独龙族一样,经纱末端直接挂在树上。

織布機器以及製作土器的用具,以及利用織布所製作的衣裝。

平埔族的麻,或是正在撥苧麻的皮。

平埔族的母子,瓦屋頂的漢式家屋,曬有苧麻。

1902年,为了搞清楚泰雅族等原住民与大陆的联系,尤其是当时南方山地里的「苗民」,鸟居龙藏进行了一趟中国西南之旅(他称中国为支那)。这次调查第一次厘清了苗族与汉人及其他少数民族的区别,是今天苗族身份识别的最早起源(可见其出版于2020年的《西南中国行纪录》)。同样,我也在他的照片中找到了一些关于苎麻、织布的图片:

四川省会理羅州山的黒玀猓。利用機器正在織麻布。

「玀猓」即为今日的彝族,内部分为黑彝、白彝,黑是贵族,白为农奴。

1910年起,在结束了满洲、冲绳等地的调查之后,鸟居龙藏还去了几次朝鲜,其中1915年的调查中还有关于麻的内容:

朝鲜。服喪。死者的小孩需要披麻製的頭巾,喪禮時需要穿著麻製的喪服。

在鸟居龙藏之外,以「苎麻」、「纺织」为线索,我还找到的一些人类学者、农学家、传教士等在中国所拍摄到图像。

鲁道夫·P·霍梅尔(Rudolf P.Hommel)在1921~1926年所拍摄的南方农村用来绩纺大麻纱线的篗子:


有趣的是,他还专门拍摄了织花带的「织机」,其实就是「卡片织」,我们在2022年夏季的「浏阳夏布·在地工作坊 2022」中做过专门的学习体验,传授卡片织的是我们的好友邢振,她可能是我所知道的最热衷于「卡片织」的人。

织花带:

霍梅尔的这次调查在1939年以《China At Work》为名出版,影响巨大。直到2011年才有了中文版,名为《手艺中国:中国手工业调查图录》,我看到的就是这版。十年后的2021年又出了第二版,改名为《中国手工业调查:1921-1930》,这次主要将图片放大。

与霍梅尔同期,提出「永续农业」的美国农学家富兰克林·H·金(Franklin Hiram King),正是凭借其在东亚的调研,从而得出亚洲的农业传统相比起西方更加高效,与自然关系更加和谐,因而属于类似自然轮回一般的永续农业。同样,在其《四千年农夫》中他观察到,农民们总是在上午牵经,往往是在屋外路旁的空旷地带进行,而织布则往往是下午或晚上,都在农民们自己的房子里。

田间路边的牵经排线。(图片来自《四千年农夫》)

专门用来织布的棚子。(图片来自《四千年农夫》)

类似的,江西万载人织布时喜欢打洞,在洞中织造,因苎麻织造时需保持一定的湿度,空气太干的话纱线易断裂。

1917-1919年,杭州的织布厂。(Photographer: Sidney David Gamble)

1930年代,当时的中央历史语言研究所,即著名的史语所,像鸟居龙藏一样对西南地区进行了考察,也拍摄了一些关于苎麻、纺织的图片:

苗中苧麻,1933年,鳳凰鴉拉營(今湖南省凤凰县阿拉营镇),拍摄者:勇士衡。

如今仍在织布的苗人,已经很少用苎麻了,统统改做棉布——但即便是相对容易一点的棉布,也很少有人织了。

苗婦織布,1933年,南垇田(今四川省叙永县明镜村南垇田),拍摄者:芮逸夫。

图中的织布机很有趣,是一种原始腰机的升级版本:有腰带,虽没有踏板但用了绳套(与韩国Mosi织机相同),用一截圆木搁在综片之后,相当于浏阳夏布织机中的「缟棍」(也写成筶条),最重要的是,没有捆方,即在综片架子与腰带之间没有长木条进行固定,因此它更接近矮机。

在《手艺中国》中的「矮机」:

这种织机一般用于更古老的苎麻、大麻,而棉布织机多为「高机」:

前面杭州的织布厂的图片中就是用这种高机。

比鲁道夫·霍梅尔稍早一点,德国人威廉·麦施(Wilhelm Friedrich Maisch)在客家人的主要居住地区梅县的小镇上所看到的夏布织机,跟万载、浏阳的织机一模一样:

梅县的织布女,约1902年。

从此图可以说明,明清湘赣边界地区的种麻织布风俗,是随着客家人一波波移民潮而一并带来的,其源头是岭南山地。

有趣的是,越南的织机也几乎一样:

Vietnamese. Photographer: Fang Tong San

而越南,其实就是古代的「南越」改名而来的,与岭南两广的风俗几乎是一致的。

威廉·麦施一边在梅县地区进行传教活动,一边对客家人的日常生活工作进行了记录,其中还出现了典型的苎麻绩织的工作场景:

1905-1930,兴宁,宁河浣纱。(网络图片)

没错,「西施浣纱」的「浣纱」,就跟图中这个场景一样,而且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丝线,而是苎麻纱线,千万别作那种浪漫化想象。

1905年,肇庆,在大榕树下牵经。(网络图片)

1905年,兴宁县新建的公路,路旁就是苎麻田。(网络图片)

1905年,兴宁县,编麻绳的客家女。(网络图片)

原麻的处理。(网络图片)

突然想起有一部讲述湘西邮差的老电影,里面出现了绩苎麻的场景:

那山那人那狗》,1999。(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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