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布,手织新季

以前,夏布主要做夏季衣料或蚊帐用,因其清凉透气、吸湿排汗,特别适宜夏天而得名。如今随着中国社会的工业化进程加深,夏布已趋消逝,作为一种布料早已退出大众的日常生活,已很少有中国人知晓“夏布”之物。如今我们重新谈论夏布,除了珍视其精致优美的品质,我们是否可以发掘其织造手艺中所蕴含的,恰恰也是当下中国所欠缺的品质:敬物、惜人,以及与自然相通的灵性。

故事

穿什么材料的衣服,自古东西方也是截然有别的。在印度的棉花流行全球之前,古代西方人穿亚麻和各类羊毛衣料;而东方的中国和日本等,贵族穿丝,平民穿布,所谓布,就是大麻、苎麻和葛麻,所以平民也叫布衣。

用苎麻织造的布,如今都叫夏布,这是中国原产的一种植物纤维,最早在周代时就开始用它来绩纱造布了。苎麻的英语叫Ramie,来自于马来语,不过他们更通俗地称苎麻为“中国草”(China Grass),因为苎麻的起源地和最优良的产地仍然是中国。在上古时代其实并没有“夏布”一说,这个词大致出现在明代,正是棉布全面取代了麻布的时期,此后棉成为全社会各阶层都普遍穿着的面料。经过这场衣料革命,原本的麻类布料,变成了只在夏天穿着的“夏布”,而一起固定下来的,是苎麻制作的专业化和地理性品牌,比如浏阳夏布。位于湘赣边界上的浏阳,以其适宜苎麻种植的地质环境、特有的苎麻品种、以浏阳河水进行漂染的独到工艺,以及——当然了,还有勤劳智慧的浏阳人民,这些都使得“浏阳夏布”名扬天下,成为夏布中的最优质的品牌。

浏阳夏布的名声到底有多大呢?史上最著名的浏阳人谭嗣同,曾专门作《浏阳麻利述》,极其自傲地宣称:“中国之麻,吾浏阳所产者最有名”。这应该是浏阳夏布最著名的宣传语,谭也可以算是浏阳夏布的最佳形象代言人了。谭能如此自豪,是有足够底气的。浏阳擅造白苎夏布的名气,宋代便开始扬名,明代就已经入贡,到清代中期,浏阳夏布更是名动天下,曾有“杭州纺绸换浏阳夏布”之说。当时普通一点的夏布“日织三四丈”,一天只能织出10多米的样子。而高档精细一点的,则每天只能织出“丈多或数尺”,最恐怖的是谭嗣同说所说的“绝精者”:“女红两年始能成一匹,虽本县人亦不易求得,绝不暇外售”。总之,想要得到这么高级的绝世好布料,你得提前三五年订制,跟伦敦萨维尔街的bespoke,或者巴黎的haute couture,几乎是同一个境界了。

既已名扬天下,销路自然旺盛,据说咸丰年间浏阳夏布曾年销20万匹,各埠畅行无阻。以至于临近地区的夏布商最喜欢冒充浏阳的名号进行销售,谭嗣同不得不为此还在著作中教人甄别:浏阳的纱线比较周正,是圆的,而江西万载等地所产夏布,纱线是扁的!

手艺

夏布的织造在中国南方各地都有一定的留存,其工艺因地制宜,有共同之处,也有比较细微的差异。就浏阳夏布来说,基本上分五大部分:打麻、绩纱、浆纱、织布、漂染。在谭嗣同的《浏阳麻利述》中,包括种麻培育等工序,整个工序分为二十三节,极其细致。我去寻访本县的一些夏布手艺人,每个人对工艺多寡的表述都不一样,有的说有十几道工艺,有的则声称有三十几道,很多种工艺,如今听来都更像是传说。

对于苎麻来说,首先是怎么把大自然中的植物茎干变成洁白的可纺纱织布的纤维,这个过程最重要,也最麻烦。先得打麻(也叫剥麻、刈麻),苎麻是多年生宿根性植物,不用像大麻一样每年栽种(所以苎字有贮存之意),一年可收割三次,但真正能织布的就是春秋两季。浏阳的山间地头,随处可见到野生的苎麻,将其砍下,去掉枝叶后,乘湿润时将杆心和外皮分离开来,再将青色表皮刮掉,就可得到淡青色的苎麻纤维了,这叫刮青。然后“打热水”浸湿,再放到河滩上去晾晒,不时泼以河水漂洗,如此反复三天,越淋晒越洗白,这就是漂洗。之后还有烘麻、开麻等步骤,形成一捆一捆的本白色原麻,然后再绩麻。

绩麻就是用手指甲将原麻劈成纤细如发的麻丝,然后将其首尾相接,拧搓成线,在浏阳本地话中这叫“绩茨”。一位日本教授在浏阳乡下学习了近一个月之后,说此地的绩麻方法“采用的是与奈良晒、越后上布、近江上布的纱线同样的制作方法。”其劈成的麻丝“仿佛一呼吸就能吹走”。

绩麻之后按经纬作用而绕成葫芦状的麻团子,这叫经茨团,留着作整经之用。整经其实跟棉纱一样,即将经茨团吐开,按照布匹的长度和密度分配好纱线,然后在整经台上逐一缠绕。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布匹的风格由此决定,之后不能再做更改。

以上这些都跟做纱线有关,也就是纺织中的“纺”,但苎麻叫“绩”,从古至今,绩纺成纱的工作都是女性完成,男人的工作则从浆纱开始。所谓浆纱,即整好经线之后,用糯米浆在经纱上刷一遍,使之平滑便于织布。这是夏布织造工艺中必经的一道程序。米浆一般要用早稻米(也有说糯米更好),碾磨成粉,煮熟为浆,然后用“草根名铁扫把者”(谭嗣同语)做成浆刷,一手持刷轻蘸米浆,一手拨动刷子的棕须,令米浆均匀地喷洒于经线上,刷完后还得用筘板来回轻轻地梳理,这是一项很需要体力的活儿。

经线整理好了也刷完米浆了,接着就是织布前的最后一道工序:牵筘,其技法跟棉纱一样,用棱棒将经纱分组从整经台上取下,交叉置于筘板,按布幅宽度将纱线一根一根穿入筘板,然后打结。有句成语“丝丝入扣”,说的就是穿筘这道工序,以形容事情之细致入微的程度。

然后就是真正的上机织布了,其实跟丝织工艺差不多,不过天气不能太干燥,不然容易断经。因此在浏阳、万载、分宜等地,好多织工会在山坡脚下挖进去一个洞,将织机放到洞里面去,在阴凉氤氲的环境下,夏布织造才能比较顺利地进行。如前所述,一般用作蚊帐的夏布,一天能织10米左右,精细柔软的用作衣服的上等夏布,一般需要一个月以上。从织机上取下成布之后,需要喷水令其湿润,用木棍悬挂起来,下端用重物垂坠,如此晾干几日,以去除皱纹——苎麻的皱纹一旦形成,往往都比较顽固,因此如何去皱,自古就是苎麻织造的一大问题。

最后就是漂染和踩光了,这也是当年浏阳夏布独步天下的地方:有绝佳的偏碱性的浏阳河水,以及最好的染匠手艺。民国时曾有《中国实业志》,总结浏阳夏布之所以品质较佳,除了在原料上有宜于绩麻织布的鸡骨白麻、黄叶麻和散丝麻,以及在人才方面的本地妇女之“心细工巧、绩麻甚佳”和男子织工之“手艺特别精良”之外,“浏河之水为山溪水,特别清洁,宜于漂布。”兼之“河滨沙洲皆卵石构成,洁净圆滑,为大好天然漂场。所漂之布不但易白,且隐隐若见卵石花纹,光彩夺目,为他处所不及”。浏阳夏布分皂生、漂白、染色、浏罗、帐料等五种,尤其是罗布,此乃浏阳夏布一大特色,别处夏布少有,常见者为一丝罗,多的有七丝,有“珍珠罗纹”之称,其巧夺天工的程度,如今听来恍如创说。1988年的《浏阳县志》曾记述:“浏阳所产的上等夏布素以细、紧、白、软、透气、爽汗者著称,有’西绸’之誉,用来制衣,仅重二三两。”

相遇

朋友曾给我看过“夏布符”,即以前夏布织工做布时念念有词的“符本子”。在旧时浏阳乡下,每位夏布织工都要拜一位师傅进行学习,出徒时师傅送一本手抄本子,写满了各类符咒的织布工艺教科书,本地叫“符本子”,其中记录了每一织造工艺的技艺口诀及相关的符咒,整经、刷浆、织布、上机、停机等诸工艺开始或结束时既念相应的工艺口诀,也念相关的咒语。比如在“刷浆”这道工序开始前要念叨:

“一刷仙师走,二刷人鬼走无踪。三刷十里和尚走,四刷五里道士走无踪。五刷同李布师走,六刷七刷汤水过,邱师个个走无踪。”

如此一番念咒,那些造成断经、打结等不确定因素,仿佛如神灵一般被清除干净,织布才能顺顺利利地进行。这种对自然灵性怀有敬畏之心的造物文化,在强大的商业逻辑、现代化思维的审视下,必然显得迂腐而愚昧,其命运自然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极速凋零,其衰微之势,正如一首描写浏阳东乡夏布的诗:“夏布,像一些隐秘的低语,流传在东乡低矮的房屋/夏布像东乡一样陈旧、衰老和耽于沉睡。”

今天,无论是浏阳,还是江西四川等地,夏布能够延续下来,都因为日本和韩国还有使用传统夏布的习俗,靠着他们的订单,夏布以一种残余状态勉强活着,即便是这些出口订单,也是逐年减少,而国内早已经不存在所谓的规模市场了。作为一种前现代时期的手工艺,夏布还能持续多久,所有的从业者有点悲观,不过也有达观的看法:虽然是好东西,但如果不能养活自己,不能被大多数人所使用,甚至不为人所知,那么,夏布的消亡就在所难免吧。

在我看来,如果能够坚持夏布的原初品质,将这种传统手工艺中所蕴含的对材料的尊敬、对人的平等、对时间的从容、对技艺的专注等等这类造物精神,融入到当今的设计文化之中,以一种类似于World Music的制作方式,寻找到夏布的“现代性”,也许能赋予夏布一个新的生机呢。

基于这种思路,我希望将自己家乡浏阳所出产的夏布在国内推广起来,在布料的印染漂洗等后处理上,我将云南彝族的传统草木染融入进来,使得原本比较单调的夏布呈现出沉郁、质朴的色调,如此也为设计师带去更多选择。由于夏布的手工特性,布幅非常狭窄,只有30厘米左右的宽度,这挑战了现代人早已习惯的宽大布幅——那是只有机织布才能达到的宽度。夏布的窄幅并不适用于经工业革命培养起来的穿着习惯,但很适合和服、韩服以及一些少数民族的传统服饰,像和服的形制,几乎就是按照夏布的布幅设计,不会浪费一丁点儿布料,穿上之后却显出与西方化服饰截然不同的更为内敛细腻的美,比大肆浪费布料的西式裁剪更为高级,也更为平和、更为人性化。基于这类审美方式,位于上海的品牌“没边”(Boundless)便设计了一个夏布系列,设计师张达从西南少数民族的服饰结构中得到启发,以一种非常巧妙的平面裁剪方式进行设计,即合理地利用了夏布的布幅(甚至都没有裁去布边),又十分精妙地传递了穿着者的身体美感,在人和布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同样,位于北京的“消化”(Digest Design Workshop)和位于厦门的“MYMYMY”也各自推出了夏布系列,在设计上都因为夏布的特性而实验出独特的风格。而来自瑞士的设计师Amihan Zemp则基于夏布的天然环保的特性,与回收的羊皮进行拼撞混合,在国内唯一的有机时装品牌NEEMIC的最新两个系列中都有所呈现。基于在“最传统的面料上呈现最后现代的设计”这样一个思路,我找到位于上海的平面设计组合MORE studio,设计了两款非常受欢迎的产品,其轻松有趣的设计,却以最独特的传统手工艺制作,这种“传统X当代”的方式,正是我希冀在夏布的革新过程中所呈现的方式。

目前大部分夏布基本上都属于平纹布,虽然浏阳出产上等的绞丝罗,但现在随着手艺人一个个转行或者去世,已经很少能看到更为丰富的夏布面料了。在面料本身的开发上,我希望能够带来更多元、更为当代的思维。比如位于甘南藏族地区的牦牛绒品牌“诺乐”(Norlha),他们将本民族的独特物产,以一种极为现代化的方式,推向全球,目前已经是西方顶级奢侈品牌的固定合作品牌。另一位我希望学习的,是前一阵来华访问的日本染织艺术家真木千秋女士,她于20年前在印度创立的Maki Textile Studio,复兴了一种即将消逝的野蚕丝面料,并且通过自己的混合式创作,赋予了这种面料绝美的品质,这带给我很大的启发。她对我鼓劲说,最重要的是持续做下去,既然夏布是一种非常hard的面料,那就坚持这种hard的精神,work hard,一定能做出好东西来。她最后给了我特别大的建议:

“另外,我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事情是mix,用各种纤维交织、混杂,这能带来特别大的快乐,而且能做出特别美的作品!我觉得夏布也是,在坚持原本工艺的同时,不妨将其与其他纤维混杂起来,也许能平衡一下夏布过于坚硬的质感呢。”

我想,这也适合很多其他的事情。


原文发表于《X Paper》杂志,2014年9月

易洪波,「夏木 SUMMERWOOD」创办人,专注于手工织物的现代性设计,目前工作生活于湖南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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